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失落的「惻隱之心」

文╱夏石

前言:同為生靈

「生靈」這個詞,透露的是一種同為有生命的,有自己利益的,無差別的存在,人與萬物眾生同屬自然界的一份子,同是不斷地生長、生殖、代謝、反應以對抗熵(entropy)的反趨勢,同是按著自己所無法決定的基因編碼來自我維繫的有機系統,無論在生物或是物理法則上,人和其他生命一樣,都離不開自然。那麼,人類何以優越,何以有能力對抗自然,甚至於宰制自然?從現代社會中人類利用自然的強大力量看來,人和其它自然物真是平等的嗎?自然平權是有可能的嗎?自然又應該要怎麼樣被對待呢?

上述的問題落在《地球生靈》這部控訴人類殘暴行為的記錄片中,類似的思考是:動物和人真是平等的嗎?動物應該要怎麼樣被對待呢?暫且讓我們跳開餘悸猶存的震撼,隱藏在刺激畫面的背後,我們應該反省的是什麼,究竟我們應該全然免除人類對動物的利用,成為一個素食主義者,並在衣著、娛樂、科學或其他可能需要動物之處完全取消對動物的利用呢?或是人可以利用動物,但應該在必要、自我節制並且盡可能免除動物的痛苦的情況下?亦或是動物本來就可以被視為自然資源讓人類所利用,而無須考慮其苦痛?而又所有的動物都應該被納入人類的道德考量範圍嗎?或僅僅是那些有苦樂感知能力的物種?

人對動物的考慮

「動物」,這樣的用詞反映了長久以來人類對於非人生命的態度,物,也就是東西,沒有靈魂、沒有思考,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人們於是很容易忘記牠們也是生命的事實,即便近代開始有人主張免除人類對動物的虐待或利用,倒也不見得是從動物的角度出發。公開主張素食主義的俄國小說家托爾斯泰(Leo Tolstoy)曾說:只要哪裡有屠宰場,哪裡就會有戰爭。這樣的說法就像認為動物僅僅是為了達到以人為目的之手段的康德(Immanuel Kant),反對虐待動物的他認為,虐待動物的人在對待人類時也會變得殘忍。

以功利主義主張動物權利的辛格(Peter Singer)大概會用力地駁斥,之所以不應該殘忍地對待動物並非為了人,而是因為動物和人一樣,具有感知痛苦的能力(the suffering of capacity),會感覺到痛苦和快樂,牠們也有自己的利益。師承Singer的動物權利論者雷根(Tom Regan)則進一步地說,動物是有情感、有記憶、有欲望,還能夠覺知到痛苦與快樂的生命主體(subject-of-a-life),牠們有自己的目的,完全獨立於人的評價之外,所以人應該尊重動物。這時候我們或許可以進一步地追問:那沒有感知能力的物種又該如何對待呢?若說人以特有的反思能力凌駕於動物之上稱為物種歧視(speciesism),那麼以感知能力來分別對待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歧視嗎?而又我們該如何看待喪失或尚未形成感知能力的人類呢?

這時候,主張要「敬畏生命」(reverence for life)的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應該會說,所有的生命都有其尊嚴與價值,都是不能任意毀壞的啊!

現代環境倫理學之父羅斯頓(Holmes Rolston III)認為,人類本來就會使用動物、食用動物,那是人的本性,所以人類是可以這麼做的啊!況且,若是所有的生命都有其尊嚴與價值而不得毀壞,我們又該如何看待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競爭和殺戮呢?因此應該從生態系的角度來考量物種的角色,而非個體的利益。除此之外,痛苦不正是生命的普遍事實嗎?「受苦是一種必要的惡、悲傷的善、辯證的價值」。

貪婪的資本主義

只不過,自然界中的殘暴與競逐雖是事實,但從生態的觀點來看,捕食者獵殺個體,是能夠促進被獵食者的利益,有益於族群的健康延續,而被獵食者族群也需仰賴這樣的調節。然而,人類對動物的利用,非但無法促成牠們的健康,有時候甚至是為了人類自己的需求刻意選擇或促成那不健康的品種,寵物就是最佳的例子;另外,人類在自然界需索無度地破壞與獵捕,許多物種因而瀕臨滅種的危機甚至是早已從世上永遠消失。據此,難道我們還可以類比地說「野地的自然不也是充滿殺戮嗎」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生物的食物鍊關係難道會是趕盡殺絕嗎?難道會是系統化地全面掃蕩與改造嗎?

上述的討論依然不斷地在持續延燒著,如果,我們認同人類對待動物的態度很可能是大有問題的,那麼,我們該檢討的對象會是誰?是那些手持尖刀的屠夫嗎?或許那是他們生活唯一的經濟來源;是那些繁殖場的老闆嗎?或許他們正背負著沉重的成本壓力;是那些收購繁殖場產品的資本家嗎?商人的目的不正是賺錢嗎!在現代資本主義極力鼓勵消費的社會裡,賺錢就是盡可能系統地以最低的成本換取最高的利潤,不斷地煽起蠢動的人心以換取利益。或許,根本你我每一個人都在這樣的共犯結構當中而不自知,是我們默許那些駭人的殘忍,是我們縱容那些無盡的欲望。

或許有人要說,那是文化的表現形式之一,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文化,這有什麼對錯可言嗎?確實,正如同詮釋人類學家紀爾茲(Clifford Geertz)所言,若是不去追索探問行為對生活於該文化中的象徵意義,就任意貼上標籤,那麼恐會落入另一種霸權偏見。但是,文化究竟能否成為壓迫的藉口?而襲捲世界的資本主義,又是否能夠隱身於文化之後而抹去那雙手血腥?無論是動物或是人的。

回歸:惻隱之心的呼喊

人類和動物的關係究竟會是什麼?強勢與弱勢,難道非得是對立不可嗎?對待動物如同納粹對待猶太人的殺戮者,潛藏的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感和衝突?中國古代思想家孟子,主張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以惻隱、羞惡、是非、辭讓四端來肯定人的本性為善,並據此希望達成一個仁義的社會。姑且不論孟子對人性的看法是否全面、仁義的社會是否在現代實現,只是我們很容易可以覺查,雖說痛苦乃生命必要之惡,但卻又是如此惹人內心洶湧難平,落花流水尚且令人哀嘆,何況有情眾生,人皆有仁心,那正是人之所以為人,也正是人的仁,成為推進社會的最大動力。

《地球生靈》的內容安排,無非是要人直視自己生活中動物真實的遭遇,激起人潛藏的惻隱之心,只不過,若是人真有惻隱之心,又怎會對動物的受苦無動於衷,甚至於造成動物的痛苦、以動物的痛苦為樂?根本地說,究竟在什麼樣的環境之下,讓人忘記了自己的惻隱之心,在什麼樣的衝突下,惻隱之心會被捨棄,是利益、欲望、無知?人忘記了對同為生命的憐憫與疼惜,忘記何其無辜的犧牲。雖然有了惻隱之心尚不能解決實際的困難,但只有找回人在現代社會失落的心,人類才有可能進一步討論,如何追求萬物美善的未來,那正是對世界的期待與愛。理性根源自深沉的感性,讓人勇於承擔,勇敢於找回自己的惻隱之心。

4 則留言:

  1. 惻隱之心是人「失落」的嗎?我們說「失落」似乎意味著人曾經擁有過,或者按文章脈絡來看,是人的本質之一,但真的是這樣嗎?或許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檢視。

    首先,事實上就連看似最純真的小孩,都有可能毫無憐憫地樂於造成其玩伴或動物的痛苦,甚至是後者的死亡。小孩彼此之間的嫉妒與其對生物的玩弄是最明顯的例子,而當我們從他們的身上、再看到成人們時,我們是否真能有信心來對人的本質保持著樂觀?

    對此,我想若以電影《白色緞帶》作為對照也許是有趣的,即在全片所瀰漫著的詭譎氣氛裡,觀眾到最後要發現到,罪惡其實是無所不在的──即便是在看似純潔的小孩身上。但這是否只是電影的誇張?我認為我們若思考一下校園裡由來已久的霸淩,或許能夠延伸出其他有意義的討論。

    其次,倘若我們只是把惻隱之心當成是一種「感受」,那麼或許並不符合本文所要討論的格局。也就是說,本文所謂的惻隱之心,應該不只是僅僅意味著一種在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感受」,而是指,這種「感受」還能夠化為某種行動,例如人們可以消極地拒絕抵制,或者可以積極地鼓吹改革。或者,它至少要能夠成為某種「動機」。

    換言之,這種惻隱之心或許應當要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表裡如一地展現出來。但問題就在於,倘若我們願意誠實地省察自己,我們真的有這麼大的意志力或勇氣、來讓所謂的惻隱之心如一地展現出來嗎?我們會不會在大多數的情況裡,都只是在嘴巴上或心裡說說我們的同情而已,但這樣的同情並沒有怎麼樣地反映在我們的生活舉止中?又或者,我們其實也不想改變什麼?

    唉,事實上此類事情還蠻頻常出現的,所以我們很容易會在災難發生的時候,表現出極為關注同情的態度,但之後很快地就又甩開它了──甚至是在當下,容我誠實地說,我們也只是想感染某種氣氛,好像在欣賞一部動人的電影那樣。

    好吧,不服氣的人或許會想要因此來展現一下他並非如此,但請接著觀察,我們其實是很容易在自己的生活裡,為自己拆去一道一道、原本所訂下的限制的。人會開始懶惰、散漫,最終則是故態復萌,而當我們看到這種狀況時,我們是否也有可能會脫口而出說「這是一種人性」呢?

    從這個角度來看,與其說惻隱之心是人所「失落」的,或許還可以更貼切地說,惻隱之心是人「撿都撿不起來」的東西。當然,這種判斷會隨著各人而有所不同,而當我對自己進行一番檢視時,我覺得上述的情況是相當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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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順著green lost的討論,這個惻隱之心不只是感受,更不是消極地成為動機、行動,應是一種責任。但是談到責任,我真的要再唉一聲,又有多少人願意扛起責任,尤其這個責任像是摸不著邊際的廣和深。
    事實上,大多時候就算討論的對象為人,有感覺、有靈魂也有思考的人,人對人的考慮有時也不見得那麼地深刻。
    不過這也是扯遠了,大概最近論文又一直碰觸到對族群、文化的反省很有感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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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回應greenlost&cc:

    關於小孩子有沒有惻隱之心的這個問題,有很多的討論,不過我倒是抱持著樂觀的看法。研究認知發展的瑞士心理學家皮亞傑(Jean Piaget)認為,普遍而言,七歲以前的孩童僅能以簡單的符號進行不合邏輯的思想,並且相當以自我為中心;七歲以後,才能夠根據具體經驗進行思考,並漸漸由自我轉向他者。不同的孩童處於不同的發展階段,分別受到生理成熟、個別經驗、社會互動和平衡作用的影響,還沒有邏輯思想的能力並不意謂著不會有,同樣地,還沒有惻隱之心也不意謂著不會有,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孩童的能力發展會受到環境很深刻的影響。至於人的本質究竟是善亦或惡,這又是另一個很大的問題了,孟子的觀點不見得全面,也難怪他在與告子針對人性進行辯論時沒有什麼交集了。

    正如同你們所說,惻隱之心不應該只是一種感受或轉瞬即逝的情緒,對一般人而言也不是什麼令人舒服而樂在其中的心情,才需要勇氣來尋找,更需要勇氣來「承擔」,正是這份責任感對世界的期待與願之美善,才使「仁」成為推進社會的動力,成為我們願理性討論以尋求改變的根源。勇氣、責任,由愛而生,不過愛從何而來,那又是一個更大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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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猶太裔的德國女政治哲學家Hannah Arendt曾提出一個概念「惡的平庸性」(banality of evil)——我們常識性地以為作出濤天惡罪的是魔鬼般的人物,然而,二次世界大戰時,德國納粹政府中一個執行上級命令、忠誠愛國的軍官,卻是猶太人大屠殺的主要執行者,這個人並非對猶太人痛之入骨、除之後快,只是忠實地執行命令,卻助長了極大的惡行。這是個值得我們擺在心上仔細思考的對「罪惡」的理解,當我們以這樣的理解來看《地球生靈》,來看我們周遭世界中發生的許多事,甚至審視反省我們自己,我們真敢問心無愧地說,我們不是這種人?我們真的不會在不經意之間、不審慎思考之前,作出同樣使人寒心的惡行?我們的冷漠不會促成我們對動物痛苦的無視嗎?我們的理所當然不會促成各種惡事的暢行無阻?這樣的態度所造成的後果是可怕的,然而,更可怕的是我們自己,失去感覺也失去反省能力。

    所以,我頗同意greenlost的話,「惻隱之心,是人『撿都撿不起來的』東西」,連人最基本賦有的消極性的感覺和反省能力,都經常被我們遺忘、久未用而喪失功能,更不用說更具主動積極性的「惻隱之心」或「愛」的能力了。

    《地球生靈》或能是一劑重錘,是能夠甦醒我們感覺和思考能力的重錘,我們應當謙卑接受這樣對人性的嚴肅控告,以此鑒戒心靈、保持警醒,然而接受只是第一步。因為清醒之後,人所面對的事實上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如cc所說,是一個摸不著邊際的廣和深的責任,沒有不斷地保持警醒、隨時保持敏銳的感覺和反省能力,人隨時都會再掉回原來的狀態,任憑他認為他無力改變的惡事繼續發生。我們對這樣的心態並不陌生,我自己就總是如此。先不要說去「愛」,我們恐怕經常都是駑鈍放任地任憑罪惡發生、甚至被罪惡利用,因為不敏感、因為無知、因為冷漠……。

    我們離「愛」實在太遙遠,我們自己太麻木、太軟弱,而世界之「惡」無所不在、防不勝防,當我們因《地球生靈》或者其他生活中的意外或問題而被驚醒之時,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矛盾而困難的人的處境——我們不願意「惡」,卻不斷行「惡」;我們願意「愛」,卻「愛」的軟弱無力。然而這樣的矛盾處境,意味著我們都必須更審慎而謙卑地重視和反省我們身邊生活上的一切細節——若我們真的被《地球生靈》這部片子觸動,我們還願意因此而改變,我們還願意努力去「愛」地球生靈——「愛」意味著認識和責任,這是個困難的工作,然而值得我們投注生命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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