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戎
……受造之物仍然指望脫離敗壞的轄制,得享上帝兒女自由的榮耀。
我們知道一切受造之物一同歎息、勞苦,直到如今。(〈羅馬書〉8章21節至22節)
前言:殘酷的真相
相信看過《地球生靈》的人多會承認,這是一部口味頗重的紀錄片,甚至我們可以說它應是一部被標示為限制級的動物保護電影。而事實上構造這部影片的人也明顯地希望觀眾能夠認識到那沒日沒夜地、發生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隱密角落的限制級情節。
只是像這樣的限制級情節一點也不會引起人們興奮窺視它們的慾望,它們反倒是人們希望能夠淡忘與閃躲的──而對此最為諷刺、或可以說是變態的一種表現是,我們的世界即傾向於將這些動物的形象,包裝成與它們所遭受的對待相反的樣子。所以我們很有可能會在這些相關產品與服務的宣傳上,看到那些因我們而犧牲的動物,露出喜悅、滿足的表情,或者是健康活潑的模樣。若不是如此,則會加添那些動物的神祕感與野性,用以勾引人們那「征服牠們是理所當然的」的赤裸裸的慾望。
事實上人們已經相當習慣生活在這種宣傳裡,我們不喜歡見識自己醜陋的那一面,所以必須用許多方式來遮掩它。對此,《地球生靈》和歷來的許多社會改革運動類似,他們都採取了一種要激烈地暴露出「人們所不願意面對的事實」的表達方式,然而單單就這種表達方式來說,其本身即存在著一種限制:即幸運的話,它將能夠引起那些原本就隱隱約約地認為、或容易認同人類對待動物的方式應當存在著某種道德標準的人們的回響;但若非如此,則它將容易惹怒那些抱持著相反意見的人們──特別是那些將自己的利益深深地建築在許多毫無憐憫的作為上的人們。
換言之,光是揭露真相是不足的,而其實《地球生靈》這部紀錄片也反映著這種認識,所以它打從影片的開始就要告訴我們,大部分的人都抱持著一種「物種主義」(speciesism),即人類會根據自身──包括人類這個物種自身──的利益而視其他物種不過只是「東西」、對它們採取不公正的態度。其中最明顯的是,這些「東西」的痛苦將不會被物種主義者納入他們對自身行為是否正當的考量裡,而這影片要告訴我們這種態度其實是錯誤的。
《地球生靈》這部影片認為,這種偏見與人類歷史上早已為人詬病的「種族主義」(racism)與「性別歧視」(sexism)類似。後兩者的主張相信,對於那些不屬於自身團體(例如白人或男性)的對象(例如黑人或女性),我們似乎可以對其採取一種不公正的差別待遇而漠視他們的尊嚴與權益。而倘若以此回過頭來檢視物種主義,則其似乎也存在著這樣的偏見與缺失。於是,這部紀錄片要嘗試說服觀眾,如果我們認為「種族主義」與「性別歧視」是應該要丟到歷史的垃圾桶裡的錯誤思想,那麼我們也應當支持把「物種主義」一同掃除,否則我們就會陷入一種不一致的態度裡。
「物種主義」與其本身對物種的歧視
事實上這種批評並不是《地球生靈》的創見──雖然它是以相當有力地方式展現了這種批評所直指的血淋淋的現象,「物種主義」這個詞是由英國心理學家Richard Ryder(1940-)在1970年所鑄造的,而或許他對這個詞的詮釋將能夠更加地幫助我們理解其背後的意思,即Ryder認為,物種主義是一種奠基於人類優越於其他物種的普遍相信、從而認為人類擁有其他有感覺動物所不能擁有的權利與特權。而更嚴格地說,他認為物種主義是僅僅根據物種差異(species-difference)而得出其正當性的信念與行為(Ryder, 2011)。舉例來說,所謂的物種主義者相信,人之所以可以壓迫和傷害非人類動物,其理由就僅僅在於後者是與人類不同的物種,或更直白地說:「因為牠們不是人」,所以人類可以如此對待牠們。
Ryder對「物種主義」的批評不但得到了澳洲哲學家Peter Singer(1946-)的發揚──它透過後者的暢銷知名著作《動物解放》(2002:6)而廣為世人所知,它還得到了美國哲學家Tom Regan(1938-)的支持與應用(2004:178)。除此之外,它還化為真實的、抗議人類惡待非人類動物的社會運動,這些運動者不僅僅只是透過靜坐、遊行來反對各種殘忍的動物實驗,他們還曾經破壞實驗室與生產皮草的農場、釋放其中的動物(Evans, 2008:21),或甚至將油漆砸向穿著皮草的人們,或威脅與攻擊其反對者(Cohen, Regan, 2001:226)。
姑且不論這些舉措是否過當,總而言之,那對於人類對待動物的態度與方式的批評,在世界上早已存在著長久不墜的迴響,甚至Ryder所曾經擔任過主席的英國「皇家動物防虐協會」(Royal 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簡稱RSPCA)即是一個擁有187年歷史的動物保護組織,並且在Ryder就任主席的1977年所召開的座談會裡,他們便曾提出《反對物種主義宣言》。其中主張:「我們不相信物種之間的差異(就好像種族的差異那樣)能夠合理化〔對於動物的〕恣意的剝削與壓迫……我們相信根據演化與所有動物之間、在親緣上的道德關係,並且我們宣告我們相信所有有感覺生物都有生命、自由與追求幸福的權利」(Linzey, 1999:22)。
然而,當我們冷靜地思考「物種主義」這個概念時,我們卻也很容易就發現到它本身所存在的問題。從字面上來看,這「物種主義」所謂的「物種」,其實並未包含地球上一切的物種,而是僅僅包含那些有能力感受到痛苦的物種。換言之,「物種主義」這個概念所要控訴的是:我們怎麼能夠只在乎人類這個物種的痛苦,而不去在乎那些同樣也會感受到痛苦的物種呢?這難道不正是一種歧視嗎?
但是,我們似乎也可以反問:為什麼只有能夠感受到痛苦的物種才值得得到我們的考量與公正對待呢?我們為什麼能夠將那些構造更為簡單的動物、與似乎很難從表面上看出它們能夠感受到痛苦的植物給排除在外呢?這會不會是另一種「物種主義」?或者更真確地說,是一種「苦樂感知能力主義」?事實上像這樣的反省是有意義的,因為某一群人若懷著偏見去批評另一群人存在著偏見,那麼無論前者所引證的資料是多麼地震攝人心,他們的說服力仍然會大打折扣,因為前者就和他所批評的後者一樣,都犯了不一致的毛病。
存在大自然裡的殘酷
此外,當《地球生靈》以相當大的篇幅在表達人類之於動物的殘酷無情時,它似乎遺忘了存在大自然裡的、同樣沒日沒夜地上演著的殘酷。難道那些被肉食動物掠食的動物不痛苦哀號嗎?不抽搐抖動嗎?牠們原本可期的快樂生活,不也都在其天敵的撲殺之下化為烏有嗎?對此,倘若我們要辯解說生物相殘的程度難以與人類殘害動物的程度相比,那麼請讓我們回憶起影片裡所說的:「痛就是痛」。在看過影片過後,我們並不會認為隨意地踢小狗一腳、而就因為這一腳不如影片裡的剝皮濺血行為殘忍,所以是可以接受的。
這樣,《地球生靈》其實反映了出一種在這社會上十分普遍的現象,即我們可能會把人類對動物造成的痛苦當成一種議題,但卻認為發生在自然荒野裡的痛苦是理所當然而不值得對其報以同情的。事實上,這種不一致著實是那些對「痛苦」念茲在茲的動物保護者的難題,以致於就曾有學者對他們提出質疑,即倘若避免痛苦真的那麼重要,那麼人類是否應該與此態度一致地、積極地消滅──也許是透過人道的手段──那些會在自然荒野裡製造痛苦的掠食動物呢?(Wenz, 1988:198)或者是透過人類先進的食品加工或基因改造技術,讓這些肉食動物能夠改採素食呢?如此一來,這世界上的痛苦不就能夠大大地減少了嗎?而雖然這些策略在接受過生態學洗禮的現代人眼中,有可能是極端而難以接受的,但那些厭惡痛苦的反物種主義者究竟該如何駁斥它呢?
同樣地,作為觀眾的我們,又該如何思考這分別在影片裡與自然荒野裡上演著的殘酷劇呢?如果大自然裡的廝殺是我們──特別是藉由自然科學所不斷灌輸給我們的──所能夠也應該接受的,那麼為什麼我們要這麼在意人類對動物造成的痛苦?當豬與牛的血液從喉嚨的傷口湧出並伴隨著牠們的狂亂掙扎時,那伸出尖牙的獅子老虎是否也該對自己的殘忍、加以反省檢視一番呢?
面對真相所能顯露的價值
我們其實很可以想像,當我們將《地球生靈》裡的哭號顫抖與發生在自然荒野裡的競爭相殘兩相對照時,那種來自於自然科學認識的、人類作為各樣動物中的一種而利用動物的理所當然,就會幽幽地流露出來、撫慰我們因著人類殘酷對待動物所生出的罪咎感。
事實上,這種生存競爭的認識常常會成為我們的麻藥,它能夠幫助我們相信自己對待動物的態度雖然好像有那麼一點殘忍、但按著生物天性與自然法則來說仍是可以被容忍的,「反正大自然不就是你爭我奪嗎?」。不喜歡背負罪惡感的人性,除了會習慣用這種說詞作為閃躲外,人們還常常會有點類似自虐地用這種說詞來安慰自己與他人所遭遇到的不公平對待。換言之,生活在這個世界,公平正義有時候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理想,我們所能做與應該做的,也不過就是努力地在這惡劣的環境裡生存下去罷了。至於那些受苦的動物,唉,誰叫你們這麼倒楣生為動物呢?對於你們所遭遇的痛苦,我其實是愛莫能助的。
然而,倘若我們就任由這種無奈的態度來為這議題畫上句點,那其實才真的會是一種悲哀。我們所擁有的同情心其實是自然世界裡極為特殊且珍貴的一項成就,事實上就連強調生物的生存奮鬥的Darwin也會同意這點。誰說當我們看到那些動物被當成「東西」那樣粗暴地對待時、那揪成一團的情緒與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只是一種徒然呢?誰說我們期望這些動物──哪怕我們在種種考量下仍要利用或犧牲牠們──能夠得到更好的待遇只是一種出於濫情的妄想呢?
其實,上述的現象所反映著的一種對於更加美善的世界的追求與盼望,是相當地富有價值的,因為相較於那種消極悲觀的世界觀,這樣的追求與盼望彰顯了愛。所以我們會看到每當有鯨豚擱淺海邊時,動物保護人員會急急忙忙地去幫助他們重返海洋,而不是任其死亡腐敗;所以我們會看到人們會甘願花費時間與金錢,去救治那些受傷的動物,或保護牠們所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甚至還幫助失去後腿的狗或斷了鰭肢的海龜裝上可方便其活動的人工輔具……。
事實上像這樣豐豐富富的愛才是支撐著人類繼續前進的力量,相反的,那些會把這些態度和舉動貶抑成「童話故事幻想」的、所謂清楚現實的人們,他們其實常常是錯謬地以為人類社會是靠著一個個自私的生命而帶動的,但這種不諳歷史的認識其實才是真正的幼稚。他們不知道從千百年來逐漸建立起來的這個人與人之間相互扶持看顧、注重各人權益而甚至寧願自我限制與犧牲的文明,其實都是從偉大的愛所生長出來的。
結語
從《地球生靈》這部紀錄片中,我們看到了人類對待動物的蠻橫殘酷,同時我們也能觀察到自身對於這些醜陋事物的抗拒。這種抗拒一方面可能是來自於我們不喜歡承擔、背負造成這些痛苦的責任,所以我們期望能夠迅速地擺脫它、重新過著自我感覺良好的生活。但另一方面,這種抗拒也可能是來自於我們對一種美善的理想世界的盼望,我們並不願意就這樣無奈地去接受發生在我們眼前的這些不堪、又硬是要將它們扭曲成一種正常。事實上我們會覺得這個世界並不夠好且還可以更好。
歷史可以作為明證,後面提到的這種盼望其實已然默默地推動著這個世界的動物保護腳步前進,人們越來越能夠將動物納入自己的道德考量裡,思索我們還能怎麼讓這些地球生靈得到更好的照顧與尊重。從「疼痛」到「疼愛」,或者這就是我們在難以計數的、為人類所犧牲的動物身上,能夠不斷地得到提醒與進行思考的深意。
引用文獻
Cohen, Carl, Regan, Tom. 2001. The animal rights debate. M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Evans, Kim Masters. 2008. Animal rights. Detroit: Gale.
Linzey, Andrew. 1999. "Animal rights", Contemporary american religion, Vol. 1. ed. by Roof Wade Clark. New York: Macmillan Reference USA, pp. 21-23.
Regan, Tom. 2004[2nd]. 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Ryder, Richard D. 2011. "Speciesism". (http://www.richardryder.co.uk/speciesism.html)
Singer, Peter. 2002. Animal liberation. New York: Ecco.
Wenz, Peter S.. 1988. Environmental justic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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